迴廊間的詩歌 音樂 戲劇
——從《渴求者之歌》出發
大炮台迴廊,晚風挾帶涼意,從法國詩人
作家雷內 · 道莫爾的作品,特別是從其小說《大酩酊》發展來的《渴求者之歌》
(以下簡稱《渴》)緩緩拉開序
幕。
這場以“詩歌+話劇+歌唱”為核心表達的演出,試圖用不同的藝術衝擊來闡述人生命運這類宏大議題。它讓觀眾在三百六十度沉浸式體驗中觸摸到藝術溫度,卻也因在地性的相對缺失與內容表達失衡,留下了幾分值得商榷的遺憾。彼得 · 布魯克主張:“戲劇的本質是活的相遇,是表演者與觀眾、作品與空間的共生。”《渴》的亮點與缺憾,正藏在這“共生”的微妙博弈裡。
打破“第四堵牆”
可以說《渴》最令人驚豔的是它對傳統劇場“第四堵牆”的徹底打破。演出單位將大炮台迴廊化作流動的“表演場域”,演員不再是隔着燈光與距離的表演者,而是與觀眾並肩而行的同路人。這裡前一秒,他們還在轉角或身後吟唱,下一秒便提着裙襬從觀眾身邊掠過,觀眾只需輕輕側身,便能將聽覺轉化為視覺的觸感,在擦肩一瞬,觀眾能完全看清演員眼底流轉的表演情緒。
這種“無邊界”可以讓觀眾產生沉浸感,並把隔閡變成了可感的在場體驗。如在講述人與人之間語言溝通無力時,演員會分散在各個角落,有人低頭輕嘆,有人仰天輕唱,無論是歌聲或形體暗示都從四面八方湧來,彷彿將觀眾裹進了“無力”的場域。這正是環境戲劇中追求的效果,讓觀眾真正成為戲劇的一部分。頗為難得的是,演出相對克制沒有將此無限擴大,其語言仍以粵語為主軸,但音樂則以英文加葡式旋律為主骨,貼合了“多重融合”的城市特質,讓觀眾聽得親切之餘,也產生多元連結的陌生化感覺。尤值得注意的是那種在地化的音樂旋律加入,如融入了粵語的聲調韻律,注入葡萄牙Fado的音樂色彩,既展現澳門在地特色,亦為沉浸感注入本地靈魂,可以說避免了那種純粹感官刺激式藝術而採取的在地平衡。
加上演員會插入一些在地的地標,讓觀眾脫離“旁觀者”身份,並使之變成為故事的一部分。這種“在地化”與“互動性”結合,讓沉浸感有了扎根的可能。
以細節串聯結構
《渴》善於以“小細節”串聯“大結構”,讓親人、理想、意義、喪失等宏大議題變得可觸。全劇以“渴求”為核心,從“對自我的渴求”到“對世界的渴求”,搭起了清晰的敘事框架,但並沒有用普通的說教方式,而是借舞蹈、音樂、意象來傳遞深意。比如表現“對自我的探尋”時,演員舞步會從劃一漸變成錯落:有人蹲下整理衣角,有人觸摸迴廊的石牆,有人在原地打轉,這些細碎動作,像極每個人在人生中尋找自己時的猶豫與試探。此外,詩歌運用也克制,沒有堆砌華麗辭藻,一句“那些醉酒野獸的臉孔,好像我的兄弟”,已把“孤獨自我”的主題呈現得甚具力量。這些“小細節”就像一顆顆珍珠,被無形的線串連,讓觀眾在感受情緒同時,也能觸摸到演出的深層思考。
表達失衡與在地性缺失
若說沉浸感和以小串大是《渴》的亮點,那麼內容表達失衡與場地在地性的缺失,便是它難以迴避的遺憾。由於演出相對側重“音樂歌舞”,難免在“內容傳遞”上失了力道,導致宏大的敘事框架裡填充的細節不夠扎實,觀眾較難清晰地提取核心資訊。
全劇歌舞段落佔比超過七成,加上詩化的語言與話劇的段落大多採取碎片化的形式表達。這裡既沒有背景,亦沒有關係,觀眾只能感受到情緒,卻不知這份情緒的指向及源於甚麼。這種“重情緒輕敘事”的處理,讓本就宏大的議題成了一種“空泛的集合”,提到孤獨只能低吟與慢舞,提到希望就是合唱與高亢。情緒到位了,但沒有更為具體載體,就像沒有骨架的軀體,柔軟到立不起來。我們無法在故事中反思成長,而只能在情緒中沉溺。
難怪演出後有觀眾坦言:“音樂很好聽,但除了對渴求的模糊感受,便說不出更多具體的內容。”這種“模糊”根源在於演出沒平衡好“藝術表達”與“內容傳遞”的關係。詩歌、歌舞本是為了讓宏大議題更易被感知,可當它們過度擠壓了戲劇本身的敘事空間,反而會讓內容變得晦澀。
表演場地的不足
相對於內容與形式失衡,更令人惋惜的是表演場地的選擇,大炮台迴廊本身便有不少問題,筆者覺得其作為表演場地是不足的。果然,到實際演出,音響便出現回音現象。此外,停頓位置由於靠近風槽,聲音頗大干擾演出,還有一幕是要觀眾向下觀賞演出,但由於倚欄頗高,故身材矮小的觀眾便難以觀看,加上站立位置有限,故部分觀眾無法擠身其中,會有近五分鐘出現觀賞斷裂的情況,這種抽離摧毁了前段建立的投入感。但相對於現場環境缺陷,更大問題是演出內容與迴廊這一場地的在地性割裂,甚至與澳門城市特質的脫節。大炮台是澳門的地標,本身承載着厚重的記憶,而選擇其附屬的新式建築大炮台迴廊,便注定無法將歷史記憶與演出內容結合。場地的歷史感與演出的內容成了兩條平行線,沒有交集沒有共鳴,這是甚為可惜的。大概如導演馬里歐 · 比亞吉尼自言在短短兩周內,只能從人類共有的感官與身體經驗出發來跨越文化差異。所以實在無暇顧及內容在地化,故演出只能選擇“通用化”表達,讓澳門觀眾在劇中看見諸如酒吧街等名稱式的在地小影子,而無法通過演出感受到澳門的獨特狀態,以及更為深遠的思考。
最後,儘管《渴》有所遺憾,但依然值得肯定。起碼它是一場跨越文化經驗的對話,努力探索沉浸式演出的可能,用在地化的音樂與語言拉近與觀眾的距離,這嘗試本身就充滿勇氣。而它的遺憾,也為澳門本土演出提供了值得深思的方向,如何在宏大敘事中呈現具體內容?如何讓場地與城市產生深度共鳴?
夜幕降臨,演出在合唱中落幕,筆者亦心滿意足於度過了一個有趣的周末。《渴》用藝術的溫柔觸碰了人生的宏大,也因與這片土地的疏離,留下幾分遺憾。但這份遺憾,或許正是澳門本土演出走向成熟的必經之路,在探索中嘗試,在反思中成長,終有一天定能創作出既具藝術高度,又深植澳門土壤的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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