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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學新方陣——澳門新銳作者系列③

波 本

    文學新方陣——澳門新銳作者系列③

    小說

    困在雨裡

    (一)

    每當被雨淋得濕透時,會無可避免地想起自己是在滂沱大雨裡出生的,以及他的爸爸是在同一場大雨裡去世的。他總認為,剛離開羊水的包覆,發出第一聲哭泣時,自己便馬上被困在一場走不出的大雨裡,繼續渾身濕透。

    客廳的屋形“咕咕鐘”響起失真的布穀鳥叫,木製鳥兒從“屋頂”彈出,老舊的木質和金屬機關互相碰撞摩擦時發出的聲音,像一個稜角被磨平殆盡的人。他不知道這個整點報時在報的是幾點鐘,但同一時間,電子手錶傳來新消息的震動。一把生硬的女聲在消息被點開時告訴他:〇時〇分,氣象局發出八號風球,並考慮在清晨四時改掛九號風球,不排除中午前改掛十號風球。

    此次來襲的強颱風從上周起便成為街坊鄰里的熱議話題,走進餐廳或店舖都會有人提醒他做防風措施;從昨天早上開始,他便聽見每一個地舖的店主店員在同心協力,把靠近地面的貨品全都搬到高處。今天經過雜貨店時,老闆叫住了他,把用膠袋裝好的幾卷大膠紙和舊毛巾放到他手上,給他用來黏窗戶和堵住窗邊的縫隙。

    “不用給我錢,毛巾都是舊的,原本準備給救世軍,你用完可以直接扔掉。哎,主要是停水、停電就麻煩,要不我再找個電筒給你……啊、嗯……你家裡有多備水和食物吧?”

    他假裝聽不出老闆最後的窘迫,禮貌地勾起嘴角,回答家裡有足夠的飲用水和儲糧,用自以為的從容不迫打斷這場對話發展下去的尷尬。他聽見老闆用手無措地摩娑着收銀枱的桌面,於是又朝老闆揚了揚手上的膠袋表示謝意。轉身離開時,他聽見那隻常在雜貨店外徘徊、被街坊形容為不祥的黑貓叫了一聲,下意識想回頭看,但又想起即使回頭也是徒勞。

    他好奇老闆有否目送自己,自己的背影在別人眼中又有否泄露出僵硬和狼狽。

    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下大雨的。儘管雜貨店距離居住的唐樓只有一條馬路,但到他緩慢地過完馬路,摸索到鑰匙旋開唐樓的鐵閘,躲進樓梯間時,雨已經把他淋得濕透。樓梯間長期堆放着的箱子和雜物,讓他即使只需爬一層樓梯回家也感到障礙重重。明明一街之隔的另一幢唐樓在去年一場火災裡,有一戶家人因為後樓梯過多雜物走避不及而失去生命,人的陋習並不會因為幾個事不關己的死亡,或他一個人的不便而改變。回到家後,他覺得被鋪天蓋地的疲憊感籠罩,也不想碰膠袋裡的膠紙與毛巾,關好窗就倒在沙發上昏睡,一直到八號風球開始生效的〇時〇分。

    生硬的女聲把氣象消息講完後,他才在黑夜裡睜開眼睛,木然地看着眼前無光的黑。此刻的〇時〇分,踏入他失明的整整一年。他已經習慣了不再用力習慣黑暗。

    他聽見貓似遠若近的叫聲,並且辨認出聲音是屬於那隻在雜貨店外叫喚他的黑貓。

    (二)

    他是在一場大雨裡下班回家時,發現消防車堵住了街道,所住的唐樓外牆被燻得比黑夜更黑,一隻黑貓從消防車後鑽出,像幽靈般跑過馬路。原本好端端在家裡的媽媽、妻子和兒子,是被裹屍袋包住抬下來的。在後來下的每一場大雨,他都想,明明那天雨下得那麼大,為甚麼卻打不進樓宇裡,把那場無妄之災的火淋熄呢?

    當場在街上暈倒前的最後記憶,是眼前一黑,後來這片黑色伴隨了他一整年至今。一開始醫生推斷是摔在地上時剛好撞到行人道上的矮欄杆,腦中的血塊暫時壓住視神經。過了一個月後,發現血塊早就消散了,而他的視線仍被一片黑色籠罩。於是像很多查不出生理原因的疾病一樣,醫生推斷他的失明是應激性的。他知道有一些與他互不相識的人在背後議論:是他不願意再看見這個世界。確實,他不願意看見任何憐憫的眼神。但他很想最後一次看媽媽、妻子和兒子的面容。在那場他全部的家人的葬禮上,他只能輕輕地觸摸那些與他記憶中全然不同的冰冷皮膚,記住那場大雨他外出上班前,吃完早餐的媽媽杵着拐杖走向沙發,兒子在沙發前的“豬欄”裡爬來爬去,妻子在廚房準備煲湯的材料,他看見客廳的電燈閃了一閃又回復正常。

    媽媽第一次完整地向他述說爸爸的死亡與他的出生,是在他們養的第一隻貓去世之後。小學的他初次目睹時間在生命的停頓,不明白為何一覺醒來後,發現從小陪伴自己的貓睜着無神的眼躺在花籠角落的盆栽旁,身上像從雨裡歸來般濕漉漉,發出在街市才會聞到的血腥味。

    媽媽說,死亡來得有快有慢,快的時候讓人措手不及。車禍讓爸爸的時間驟然停頓在趕往醫院的路上,但至少也停頓在得知兒子順利出生的喜悅裡。而貓的死亡是緩慢的,後來聽街坊說,牠如常地在夜裡從花籠鑽到街外玩耍時,碰上近日愛好以狗獵貓的人,被幾隻戴着項圈的狗有組織地圍住追咬,最後回到牠認為最溫暖的地方,直到時間在牠身上停止。在牠生命的最後,似乎選擇了記住人間的溫暖,倔強地不願相信這最後的惡意。

    不到十歲的他抱住懷裡仍如平日般柔軟又冰涼得陌生的貓,分不出貓身上的潮濕是否死亡在牠身上下的雨,還是從他心裡溢出的那場雨。媽媽摸着他的頭說,因為失去而流下的淚水,是愛曾經存在的證明。但是直到媽媽去世他還是沒能問出口,在他衝破羊水的包圍時,是不是媽媽下的那場雨,把他從此困在另一場大水裡。

    (三)

    當醫生判斷他的失明是源於應激外,他很快便接受了有可能長期失去視力的現實,並着手規劃重新建立生活秩序。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對這種理性的行動力感到訝異,他甚至懷疑自己的淚腺是否與視力一同喪失功能。他只能自我解釋,如果“失去”是一場大雨,那麼在一無所有到想不出還能失去甚麼時,雨也就不會來了。

    儲蓄、保險賠償和殘障人士的津貼足夠他支撐幾年無收入狀態,因此他不急於重新就業。他需要繼續居住在熟悉的社區,但很清楚這個舊比新更多的社區很少電梯按鈕有點字,他亦不想依靠他人替他按電梯,尤其難以判斷會否所託非人,因此選擇在一街之隔的唐樓租了低層住宅。

    接下來,他依靠加入視障人士的支援團體,學習點字、使用導盲手杖和導盲磚、設定手機和電腦的無障礙功能、聽從建議佈置家居和在日用品上張貼識別等。他的全副心力用來適應喪失視力的生活,把關於其餘的一切封存。他竭力把自己留在既有的秩序裡運籌帷幄:固定的行程、固定採購和用餐的店舖(他自己定義的“誠信店”)、手機和電腦固定使用的應用程序。因為他很清楚,生活秩序只要稍有脫軌,便會陷入無助,像一個真正的社會弱者。因為這座城市裡,導盲磚總會把他滑倒或引導到會撞傷、甚至踏進車道的地方。他努力學習作為一個視障人士該掌握的知識,而這座城市有很多尚未準備好的善意,迫使他留在社會弱者的位置。

    除卻在日常生活的不習慣,更多的時候他反而覺得失明後的世界變得沒那麼可怕。失明帶來一種深遠的孤獨,而深遠的孤獨似乎又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——即使他隱約覺得安寧裡蟄伏着毀滅,就像一場毀滅性的天災到來之前的平靜,又像如死亡般美麗的安寧。

    (四)

    當雨水被風猛烈地打向窗戶、簷篷和花籠時,他再一次聽見貓叫聲。已經失明了整整一年,又其實只是僅僅過了短短一年,他仍未具備以聽覺精準地辨識聲音來源方位的能力。其實他一直想知道,這隻被認為象徵不祥的黑貓,是否就是在他失去視力前,那隻像幽靈般跑過馬路的黑貓。

    當貓的叫聲與風聲一樣越來越大,足以讓他知道牠驚恐地躲在自己的花籠時,最新的氣象消息公佈九號風球生效。

    把陽台的窗拉開一條縫時,伴隨着打在手臂上的雨,是一個濕漉漉的小身體擦撞過他的手臂,讓他想起小時候那隻貓最後濕濡的身驅。如他所料地,引來強烈的對流,把客廳的一扇窗扯破了。明知道做任何補救措施都是徒勞,他摸索着大步走回房間。在決定打開窗讓貓進來前,他已經把足夠的水與糧食搬進睡房。他知道貓跟在他身後,因為貓就像他小時候養的貓一樣話多,一邊走一邊叫,聲音永遠在他的身後或腳邊。他曾聽說貓之間不會用聲音溝通,牠們的叫都是為了與人類對話。

    “但是我照顧不了你哦。颱風之後,你要自己回到街上的,知道吧?”在房門緊閉的安靜睡房裡,聽見自己與貓講話的聲音時,他才驚覺那是一種他有點懷念的、睽別一年的聲調和語氣。

    這隻應該是黑色的貓,從他看不見卻感覺得到的方向輕輕走來,又跳到床上在他手邊坐定,然後甩動着濕濕漉漉的身體,用一陣毛茸茸的毛毛雨打濕他的手背。他聽見貓拼命舔毛的唧唧聲,也聽見房外雨水打進客廳的聲音。

    有時候雨是不會停的。他想像雨水灌滿客廳,如上帝降的一場大水,而他與貓是方舟上的唯一。世界的秩序將會在水退去後,重新經由與上帝的約定和承諾建立。只是在此之前,他們必須忍受困在漫漫大水裡,就像他生命中那場下不完的雨。

    觸覺在失去視力的這一年已經變得敏銳,但撫摸貓時,不知為何他仍想閉上眼睛。他先摸到貓的大腿外側,知道貓是蹲坐着的。貓沒有反對他的撫摸,於是他熟練地判斷出貓頭的位置,用拇指輕輕摩娑牠的眉心與額頭,直到貓用臉頰蹭他的手心,他便用手背撫摸貓的嘴側線條,偶爾能感覺到貓牙與牙肉的觸感。貓站了起來,蹭着他的手心轉了一圈,然後重新坐回床上,轉換成側躺的姿勢。他收起了手,試圖用摳緊手心的指甲抵消被貓毛搔過的癢意。雖然貓毛微微蓬鬆,卻也摸到脊骨的形狀,與細軟的毛形成難以忽視的對比。

    聽見貓開始間或發出一聲沉重的呼氣時,他把耳朵貼向貓的胸腔,在二十五與一百五十赫茲之間的振動中,專注地感受時間在生命身上走動時的升起與沉落。他的頭微微側轉,頭頂挨向即將入睡的貓的腹部,想像把自己藏進這個最脆弱也最柔軟的處所裡。他感覺到臉上佈滿點點滴滴的濕潤,是一場時隔一年的滂沱大雨,彷彿要與屋外的雨一同把他浸在大水裡,就像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前,在安定的漆黑中,那些溫潤的包覆。

    波    本


本新聞內容轉自澳門日報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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