智鬥狂魔見機鋒
——觀《紐倫堡》
今年是二次大戰結束八十年。此時此刻,電影《紐倫堡》上映,似要提醒全球觀眾:當平庸之惡橫行,理性淪為
維護極權統治的手段,現代文明便隨時毀於一旦。
二次大戰後,以英美為首的同盟國,針對納粹德國在戰爭期間的暴行,特別成立國際軍事法庭,亦稱紐倫堡大審。在歐洲戰場,德國先後入侵多個國家,僅在蘇聯的死亡人數已超過二千七百萬。就如何懲處戰敗的納粹高層,同盟國各有意見,包括蘇聯提倡的“公審”,以及英國主張的“即時處決”。後來同盟國達成協議,同意在德國的紐倫堡召開聯合法庭,並以《紐倫堡憲章》作為法律依據。藉審判納粹德國主要領袖,法庭除了將被告定罪,亦在過程中搜集大量納粹罪行、尤其對數百萬猶太人大屠殺的鐵證,給了德國人深刻的歷史教訓。
以上述歷史背景延伸,《紐倫堡》從歷史心理學角度,剖析一場遊走於人性邊界的正邪對決。電影改編自美國作家Jack El-Hai的非小說作品《納粹和精神科醫生》,講述美軍監獄首席精神科醫生凱里,負責評估納粹德國領袖戈林是否“適合”在紐倫堡上庭受審。在鬥智過程中,導演占士 · 韋特碧列透過兩人的心理角力,探索人性的邪惡本質,從而呈現個人與極權之間的道德界限。兩大主角凱里和戈林,分別由雷米馬利克和羅素高爾擔綱演出,前者憑《波希米亞狂想曲:搖滾傳說》中飾演皇后樂隊已故主音費迪墨格利一鳴驚人;後者近年在荷里活產量不多,表現也略顯疲態。導演這次找羅素高爾飾演納粹第二把交椅戈林,大有狀態回勇之勢,全片氣場十足,多場跟雷米馬利克的心戰戲都相當精彩。
幾十年來,荷里活不乏以紐倫堡審判為題材的影視作品,但當中經典之最,首推美國大導演史丹利克藍瑪的《劫後昇平》。故事發生在一九四八年的紐倫堡,在其中一個虛構的美國軍事法庭中,四名德國法官和檢察官,因參與納粹暴行而被控反人類罪。多名被告力陳自己無罪,他們的理由很簡單:當年納粹把猶太人送往集中營,是德國議會通過的法律,他們不過依法辦事。猶太人在集中營被殺,身為法官的他們自言毫不知情,既然如此,也就不必負責,其中一名被告詹寧,更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、在國際學界德高望重的法學家。在審訊期間,代表美國的資深法官海伍德走訪民間,發現不少德國人仍視多名被告為國家英雄,還反過來游説海伍德判四位秉公執法的“受害人”無罪。海伍德要維護判決公正,卻必須同時考慮戰後複雜的地緣政治,尤其面對要求輕判一眾被告的外部壓力,以便在冷戰時期爭取德國支持,對抗蘇聯。
論劇本和導演技巧,片長近三小時的《劫後昇平》,全片黑白攝影,把庭審與道德探問置於故事核心,靠對白和人物支撐,無疑難度甚高;《紐倫堡》則集中在戈林和凱里間的心理攻防,暴露罪惡被正常化的可怖一面。 德國政治哲學家漢娜阿倫特以“平庸之惡”的概念, 解釋普通人如何成為極權統治的棋子:當理性淪為維護極權的手段而非倫理判斷,邪惡得不到有力的反擊,人便會喪失思考能力,甚至在沒有殘暴動機的情況下,犯下非同尋常的暴行。正如戈培爾、戈林、希姆萊等納粹高官,逐一站在審判席上,似是而非為自己狡辯,説他們犯罪不過出於“愛國”。《紐倫堡》其中一幕,將鏡頭對準監獄內的會議室, 檢視納粹高官究竟是瘋子、惡魔,抑或是可怕的正常人。根據凱里的結論,包括戈林等多名被告,在精神學上全非喪心病狂的怪物,而是其身處體制與環境下的產物——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“正常”,成為貫穿全片的倫理主軸。當一名專業的精神科醫生,以客觀理性透視犯罪心魔,自己又會否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,因懾於對方的人格魅力,不知不覺地步入魔鬼佈下的言語陷阱,甚至為撒旦的惡行辯護?
現實中,凱里在一九五八年,仿效戈林服毒自殺,為這部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,增添一股不寒而慄的心理張力,也令人想起邱吉爾在紐倫堡大審前、對納粹高層“即時處決”的主張。對於這位戰時英國首相而言,對付極惡,霹靂手段是唯一,又何須以菩薩心腸,對活生生的惡魔,施以人道和憐憫?邱吉爾一早認定,只要這班人一上法庭,自然會鬼話連篇,蠱惑人心,一切詭辯,盡皆廢話。奈何不惑不懼、看透人性本質的真正智者,始終百年難遇
,世間罕有。
韋柏年